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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吉】Dark Blue

520快乐,真希望他们能幸福。

Warning:
很长,不知所云,结尾部分非常仓促,放弃修文。
请配合BGM🐋食用,效果更佳。




天海兰太郎时常会做一个梦。

那是一个蔚蓝色的封闭空间,只从遥远的上层世界漏下星点声光,它们穿过将两个世界隔离开来的巨大水幕砸落在地板上,荡成破碎的光纹和某种难辨其义仿佛来自宇宙的神秘语言。

这可能是个水箱。在梦中,天海想。

玻璃将空气与水隔开,构建出一块人类得以自由行动的弹丸之地。“墙外”是海水,渐变的蓝绵延到远处变成黑色的一块——它太深了。釉白软细的海沙铺在底层,它们被流水推积出并不平整的大小沙丘,和浅海不同,海床上并没有色彩艳丽的植物,或是海葵,珊瑚一类的斑斓生物造景。只有几根死掉的枯枝斜插在沙地里,被水蚀出斑驳的白点。

天海坐在长椅上盯着荧幕般的硕大水墙,尽管眼前是一成不变的死景,但他有预感这不会是个无趣的梦境。

他长长吁出一口淤积在胸腔中的浊气,调整了下坐姿——那大概有点像在母腹中的状态。

穿透水障,从极远处散射而来直越过百千年光阴,印入灵魂深处的吟唱。从那片深不可见的黑暗中,游曳出一座独属于深海的精灵,它鸣唱着,尾鳍以缓慢频率的摆动逐渐逼向这海底的一汪孤岛。

天海看见了它身上的伤,新旧交错的伤痕遍布鲸庞大的身体,那是时光与生命的刻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伸出手想试着去抚慰。意外的是,比起将世界隔开的“墙壁”,有人更早地妨碍到天海的动作。

“天海酱,你想做什么呢?”

毫无预警地,原本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多出一个少年。似乎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还不停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被突然变动吓得一个激灵,天海条件反射地缩回手。这样的反应明显取悦了对方,他听见身边少年发出极有特色的笑声和自己从胸腔里溢出的叹息。

“你来啦?”天海说。直觉地,他觉得在梦里自己和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是某种熟稔的关系。他偏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奇异服装的少年抱着爆米花桶将双颊塞满,活成了一只花栗鼠。

“嗯,我来啦。”隔了一会,少年终于将口腔腾出空来说话。他眉眼弯弯,嘴角还粘着些许苞米碎屑,看起来和普通国中生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要走了,”天海组织了一会语言犹豫出声“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少年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便恢复正常,快到让人怀疑那瞬间的僵硬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抱住桶,难得安静下来只是往嘴里塞着食物。另一个世界里,鲸缓慢地扭过身体,用温柔地眼神注视两个被不可见立阻保护的小生物。它仍在歌唱,空洞的水槽里,只有嗡鸣作响的涡轮与它合奏,循环往复,讲述着名为孤独的故事。

“           ”他看见少年的嘴嚅动了一下。



天海兰太郎在自己狭窄的单人床上睁开了眼睛。

火车行进时发出的扰人噪音从意识回笼的那一瞬间,便一刻不停地塞进天海的脑子里。梦境中悠扬深远的鲸鸣还未完全忘却,相较之下直想教人大呼云泥之别。

“…又断在这了。”天海抬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没意识地挠了起来。刚刚醒过来的他并不能很好的转动大脑进行思考,只是努力回忆梦里的细节。

“水族馆,抱着爆米花的少年...”

“咚!”

艰难驱动僵化大脑重新转动起来的同时,天海撑起身体想起床洗把脸清醒一下。然而在这种和罐头没什么区别的下等车厢里,贸然起身的后果也是不言而喻。他重新倒回自己的破床铺里,捂着额角新鲜出炉的肿块呻吟不止。

拜其所赐,天海彻底和那本就模糊的记忆说了再见。最后的印象是少年黑紫的发色,至于脸,却是怎么也回忆不出来。他叹口气,小心翻身下床姑且先将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梦境搁置在一旁,忙活起更为重要的现实生活。

天海兰太郎正绝赞穷游中。贫穷的,跟着剧团,去巡游。他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团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他几乎什么都做,搬运工,报幕员,灯光师……在角色多的剧里偶尔能作为布景板登台,至于分到有一两句台词的酱油角,那该是要去买上一听啤酒好好庆祝一下的好差事。

都是因为一直在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才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吧。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天海闷在列车臭烘烘的盥洗室里自暴自弃。

在晕倒在里面之前,他总算料理好一切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因为已经成为“既定”的事物,继续浪费属于“未知”的时间。这可不是天海兰太郎的风格。他抬起窗,探头出去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那实在是太臭了。天海被迎面灌进去的冷风压得打了一个气隔儿,他在空气里尝到水和淡淡的咸味。

高速运行的列车将沿途风景拉扯成线带状色块,但细心观察仍能看到植被逐渐过渡成沿海特有的品种。天海所属的剧院总是在全国巡演,他们本次的目的地是位于海滨的H市。

“佐藤大哥,我们是不是快到站了?”

天海扯起嗓子往车厢喊话的同时不忘压住发顶,防止行驶中产生的强劲气流对自己的发型造成什么不可知的毁灭性打击。

“是啊!今天正午大概就会到了!”回答他的是位爽朗的中年男子,一周的漫长旅行足够让两个陌生人熟悉起来。“兰太郎,H市的省立水族馆可是全国闻名的哦!努力工作之余也去那里看看吧,你不会失望的!”

……水族馆吗?天海愣了愣,这让他又想起那个梦。他仰起笑脸应下佐藤的推荐,猫腰钻到下一个车厢去找点东西填肚子。

“稍微,让人有点在意啊。”

然而这种在意没过几天就被天海抛在脑后——他太忙了,天天脚不沾地的那种。

和享受特殊待遇的当家不同,像天海这种小演员,在剧团里大部分的空余时间都会被拉去做各种各样的苦差事,以至于真正可以好好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几乎没人再有体力到处跑。

好在团长也并非什么吃无产阶级血肉的大资本家。在剧团首映大获成功之后,他老人家大手一挥,给全剧团放了半天假自由活动。

这直接导致了天海现在捏着价值三天生活费的水族馆门票,两眼无神的状况。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或许是H市过于湿热的天气,又或是那该死的,并没有来得及更新的手机导航,还是单纯因为某个放不下的梦?

懊悔并没有什么用,自己一时进行的冲动消费既然已经成为“既定”,那么傻蹲在原地也只是无意义的浪费。既来之则安之吧,天海挠挠头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出发——顺便一提,他本人并不喜欢在旅行的时候提前做攻略,那会让他产生框条的束缚感。比起充实安排的完美旅程,天海更为推崇的是惊喜和意外。

持续制冷的中央空调驱散粘在天海身上的焦躁和汗液,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选择了人少的路线前进。这是一片鲜有人至的冷门展厅,冰凉的玻璃背面,生活着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深海鱼类。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连展馆里终日不断的背景音乐也不曾出现,除了游人偶尔的几声低语,水箱内翻起的咕噜水泡和空调运作的风响便构成了全部的“配乐”。

挺好的,适合人家小情侣幽会。天海蹲在一只深海鳗面前百无聊赖地戳着玻璃,尽量无视身边密度不高却基本都是情侣的游客。

“喂——前面和败犬一样的小哥。”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天海并没有注意内容,下意识回头向后望去。逆光的地方,他看见一个拿着饭团吃得正欢的少年。他穿的很有特色……没记错的话,刚才迷路发现的精神病院离这里也就两站地的路程。

“哇,居然真的回头了!”少年小声惊呼起来,咧着嘴向前蹦哒两步,弯下腰来盯住天海的眼睛。“小哥,你看这都是情侣,只有我们两个落单好像不太和……”

“我叫天海兰太郎。”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没经过大脑思考,天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可不是什么装羞涩的时候。“你呢?”

好像是被天海不按套路出牌的方式打乱了阵脚,少年龇起牙用力咬了一口饭团才含糊地回复。

“…明明是我先搭讪的吧,天海酱还真是奇怪。我是美人鱼战士哦。”

“你是来搞笑的?”

对方眨眨眼睛,舔掉嘴角粘着的饭粒摆出一副夸张的羞涩表情。“诶呀,被发现了。其实我叫有吉弘行。”

天海站起来转身就走。

“诶诶诶,”少年追上去努力和天海并行——对方的步子跨得又大又急,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需要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哦,天海酱超死板!我叫小吉啦,王马小吉。 ”

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停止,两个人前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脆弱平衡。

“请多指教,王马。”天海说。

天海此时对待这个陌生人有失偏颇的怪异态度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像是填补上最后一片拼图,天海的记忆鲜活起来。他能肯定梦里出现的少年和眼前的王马小吉是同一个人。

看起来今天还不算太糟。天海想。然而,不消片刻他就对自己居然会产生这样单纯的想法发自内心的,后悔。

在王马吓唬完极地馆的企鹅,害那些在陆地行动颇为笨拙的鸟类纷纷脚滑落水后,天海终于抓住了试图偷穿潜水衣,准备去观景隧道再闹腾一圈的捣蛋鬼。

追逐战剧烈消耗着两个人的体力,在游客禁止入内的员工更衣室里,天海紧抓住王马的手腕防止对方逃跑,他弯下腰撑住膝盖,粗喘着气怀疑那个不知疲惫的小怪物到底是不是人类。

被腹诽的小怪物看了眼只来得及穿进一条腿的潜水衣,状似可惜的咂咂嘴。事实上王马的眼睛是亮的,颊上泛起因运动产生的红晕。看得出来他玩得很开心。

“哇,天海酱你拉我拉得这么紧是不是喜欢我呀。”

他笑嘻嘻地耍起无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晃荡腿。头顶的电扇呼呼转着,这里是馆内为数不多没有空调的场所。从体内沁出的热量向上,天海拎起衣领胡乱抹了把汗,并没有搭理对方口不择言的调戏。

“你又跑去捣乱怎么办。”

“不会啦,”王马用一只手艰难把绷在身上的潜水衣脱下来。“我该回去了。”

像是为了迎合他说的话,广播里响起播音员甜美的声音。

“于下午五点半开演的海豹表演即将开始入场,请有兴趣的游客移动……”

天海悻悻松开手,他有点尴尬,自己可能管的太宽了点。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喧哗人声被一堵墙隔离在外——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天海突然意识到这点。他搓搓鼻尖撇开头,不去看少年暴露在外白花花的大腿。嗅着空气里的油漆味,天海第一次发现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

“今天很开心哦,谢谢你啦天海酱!”获得自由以后,王马的动作明显流畅了很多,他飞快搞定裤子上看似复杂的带子拉紧穿好,从椅子里跳出来原地蹦哒两下。

“你还会来这吗?”天海问,他仍介怀于那个梦的结尾。

“真的喜欢上我啦?”王马背着手凑近天海,紫色的眸子紧锁住对方不放。

有那么一瞬间,天海以为自己是强光灯下逼得无处遁形的逃犯。少年的眼神过于锋利,然而只维持了仅仅一瞬。下一秒他便退到一边嘻嘻笑着拉开了门,冷风灌进来,激起天海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下周也会来哦,回头见啊天海酱——”

并没有等待天海的回复,少年丢下话口以后很干脆地离开。自动掩上的拉门隔断了天海的视线,他现在又变成了一个人。

再之后的数月里,天海的生活就有些规律过头了。每天帮工,排练,晚上演出,到了周三就抽出空,去那个光是票价就值自己三天伙食费的水族馆和王马小吉一起花掉一整个下午。

除了上演全武行似的追逐游戏,他们不少时候也会坐下来看看鱼,唠些天马行空的话题。这时候,王马就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惊人的社交能力。和王马小吉在一起聊天是件有趣的事,只要绕得开他话里的陷阱和谎言。

他很健谈,并且懂得把握分寸。

“天海酱,早就想问了哦——为什么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就已经很熟悉我了?”王马嘴里叼着一个肉包子,说话依旧含糊。

天海干笑两声,盯着展柜里那条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石斑犯了难。总不能用,我和你神交已久,或者我经常梦见你这种问题发言来回答吧。

哦,等等。天海想起一周前那条被吃掉的鲷鱼。他用上在剧场迎宾时的营业性微笑,避而不答反问起另一个问题。

“说起来,王马你做了这么多恶作剧还没被工作人员禁止入内也是很稀奇。”

标准的王顾左右而言他,但王马承认这很有效。两个人精相视一笑,颇为默契地不再提及敏感话题。什么叫狼狈为奸,怕是都写在脸上了。

断掉的话题一时间没人续上,但两人之间被某种无形的磁场塑造出并不让人尴尬的安心气氛。

穹顶之上,蝠鲼舒展着翅翼划过,略下一片阴影投在地面。不远处伪装成岩石的音响尽责重复同一首背景音乐,天海觉得有点耳熟,仔细一听是变调版的《Born》。

什么呀,现在水族馆都流行用电音曲当BGM吗?天海失笑。他听得见身边少年咀嚼的声音,吧唧嘴?他只知道王马会习惯性往嘴里一次性塞上很多食物,吃相很像自己以前养过的仓鼠。

“…嗯,天海酱喜欢什么作家?我喜欢菲利普·K·迪克。”

在天海发呆的时候,王马已经解决了今天的下午茶,包装袋不知道被他收到哪去,只有嘴唇上还留着亮亮的油渍。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是哦,机器人本来就是新社会的‘奴隶’,作为工具产生也就谈不上什么人权啦!只是因为智能就产生自己是生物,被压迫就要反抗的错觉,嘻嘻,和牲畜找人类谈判一样天方夜谭嘛。”

…好像背离作者思想了吧。天海有些无奈,但他并不打算争辩什么,那只会让自己掉进那个狡猾的诡辩家的陷阱里去。

“我喜欢莎士比亚。”

“戏剧还是十四行诗?”

“戏剧。”天海下意识地清清嗓子,抬起左手压在胸前。

“死了,睡去了,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他念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台词,想起词不达意的场景。千百米的深海之下,有一头缓缓坠落的鲸,它并不是完整的,敞开的腹腔里,单面的肋骨排出死的琴键。它在坠落;它在升华;它在化为白骨;它在获得新生。在那死的睡眠里,它做着些什么梦?……这不是我该踌躇顾虑的。

身边安静的听众悄悄鼓起掌——鱼际合十只用上手指,很轻很快,并不扰人。王马倾过身看向天海抛出新的疑问。

“天海酱是演员吧?戏剧,或是话剧一类的那种。”

天海有些意外,记忆中他应该没和王马提到过自己在做什么。像是已经看透天海的想法一样,王马眨眨眼睛自顾自接了下去。

“因为天海酱平时说话就有台词痕迹啊,之前就有些怀疑,今天看你念完这段坚定判断了!”

除了某个改不掉的口癖,天海自认为还不会出现什么口语障碍,更不会出现把对白的语气带入生活这种低级演员才会有的坏毛病。他顺手覆上王马发顶,将对方本来就不怎么安分的头发揉得更乱。

“讹我的吧?”

“啊,被发现了。”

少年艰难地从天海手底下逃出来窜到一边,他背靠着水箱,荧蓝的光线越过他,打出一个背光的身影。

“我很期待舞台上的天海酱哦——”

……

以自己不过是个跑龙套为由拒绝王马,也才是上周刚发生的事情。天海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张戏票发呆。

真是苍天饶过谁。他想。

然而今天王马来的比较晚,等他抱着炸鸡桶慢悠悠晃过来的时候,天海刚挂掉第三通催他回去排练的电话。

没等少年开口,天海起身将那张捏得有点皱角的戏票塞进王马裤兜里。

“戏票,下周四晚上八点开场,地址上面有印。”天海舔了舔嘴唇又飞快补上一句。“我有出演。”

王马包着满嘴炸鸡用力多嚼了两下给嘴里腾出空间说话。“天海酱演什么?还是布景板吗?大树A?”

没理会那幼稚的调笑,天海出手敲了敲对方的额头。“姑且算是主演之一,剧目是《雷雨》。”



一切的起始源于三天前,剧团后台里难得聚满了人。他们喜欢找乐子的团长突然宣布要演新剧,要知道,这可能意味有新的主演诞生。大老爷们的臭汗和女人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等待命运,他们努力往前挤一点,再挤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和那些案板上,放在最显眼位置的上好猪软排获得一样的待遇。

天海兰太郎并不在其中,他蹲在根柱子边上捏着根烟屁股抽。这位置选的很妙,离得够远,不至于被拥挤的人群蹭到,但刚好能听清团长在说什么。

他盯着只剩两口的烟头有些出神并没有对新剧抱太大希望,比起经验老道的舞台前辈,天海深知自己还不过是个“年轻人”,还要多些磨练。

所以在团长念到他名字的时候,天海惊得让烟头给烫了手。他咽了咽口水,突然被淹没在成堆的眼刀里。

“天海兰太郎?”团长又喊了一声。

“在!”

“你演周冲。”

事实上,直到正式排练开始,厚到恐怖的台词本砸在天海头上的时候。他才真的产生自己是主演之一的实感。



大抵算得上时如过隙,公演日如期而至。

剧团里被另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那像是暴风雨前的暗潮涌动。并且毫不夸张的来说,这里就是战场,所有人都备战在自己的岗位上。

梳妆台上发亮的白炽灯有些灼眼,天海干脆闭上眼睛随造型师摆弄自己。置于风暴眼中的他,不可避免的开始紧张。他上过台,也演过有一两句台词的配角,但这总归不一样。天海试着深呼吸,想象一片汪洋。

他听得见海鸥的嘶鸣,风浪的拍击。稍远一些的地方,海豚结队跃起,溅落。而他坐在一条小船上,船里鼓着帆。他在前行,这个世界没有尽头。

天海兰太郎发现自己平静下来了。



钟锤摆动着,牵引指针不知疲倦地往前走。天海听得见风,听得见雨,听得见夜晚婴儿的啼哭。舞台?观众?表演?这与他何干,他只是一个人的演员。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

聚光灯打在身上蒸腾起热度和汗水,天海眯了眯眼,转身的瞬间,他将视线投向先前预留好的那个座位——紫发的少年正在那里,他这次没有带什么食物,不太端正地窝在于他来说略显宽大的座椅里,眉眼弯弯。

“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

舞台上的演员正对着观众自白,他成为了焦点,灯光与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感受自己的呼吸,阐述着属于别人的人生,千百人的心跳于他同在。而他只看着一个人,演给一个人看;那个人也只看着他,看他一个人演。世界是什么,不过是灰白的色块,容纳下别的无色的路人甲乙丙丁。

“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语终曲落,幕戏散了。

雨夜,雷声打响,舞台重新亮起,引爆矛盾的雷管即将炸裂。这是终幕,又是伊始。

雷光落下,周冲,死了。

但天海兰太郎还活着。

他们谢幕,鲜花,掌声和人流都涌上来。天海被挤得有些踉跄,他踮起脚尖越过人墙往后看,王马还坐在那里,他朝天海挥挥手,两手比做小人跑路的姿势在空气中横跑了一排。



所以天海逃掉庆功宴和王马跑了。

他们一直跑,跑过两个街区,六个路口和数不清的人。H市是没有黑夜的,他们在霓虹灯下奔跑,头顶是被映得昏亮的天空。

每个城市都是一个跳动的心脏,人流是血液。他们流入,流出,看着不同心脏里相似的钢筋雨林,汲取营养,自己也成为养料。就像怪圈,人类永远无法逃离社会独自生活。

在四通八达的中央广场,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喷泉前。极速跳动的心脏将血液推上大脑,天海开始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他还穿着戏服,妆也没来得及卸。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这个小疯子一起跑出来。

“天海酱演的很好啊。”少年吸吸鼻子挑起话头。

“那我就当夸奖收下了。”仍有些微燥的晚风穿过水幕,被滤出满布水汽的宜人温度。天海将手撑在身后伸了个懒腰,声音也被拉得长长的。

“本来就是在夸啦,好嫉妒啊——那个演四风的。”

对方略显不满地扭来扭去,伸出手摆起拳击的架势对空出拳。光影略在他脸上,切剪出晦涩不明的笑意。

“这样啊,喜欢上我了吗?”他发问,抛出少年平日里最喜欢拿来揶揄自己的一句话。

“当然,我最喜欢天海酱了。”

天海突然没有勇气偏头,去看那个小骗子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

难得带上丝尴尬的沉默在两人间展开,天海试着张口,想用平时那种轻快的语气说些什么。他失败了,任何别的话题在此刻提起都显得刻意又虚假。干脆就这么尴尬下去吧。天海自暴自弃地想。

好在这种沉默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救场似的,广场正对的巨型荧幕开始转播起新闻,而画面上最为显眼的部分是一头鲸。将整块海面都染红的,受伤的鲸。

天海兰太郎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起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抛在脑后的梦。

“即日,渔民在近海发现一头受伤的座头鲸幼崽,现已成功转移至省立水族馆进行救治……”

像被重物击中后脑,天海的脑子嗡得炸开了锅。他预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确实开始转动了,按照它们既定的轨道却是脱缰似的飞驰着。

“哇,座头鲸诶,我还没见过。”

王马站起来,指着荧幕上来回重复播放的几个镜头,望向天海的眼睛里写满了跃跃欲试。

“我们下周偷偷去看它吧!”

“好。”

天海只得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处于混乱中的他,甚至意识不到广告位的荧幕播报新闻这本身,就是多么怪异的一件事。

天海记不太清自己那天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去的。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室友还没睡。落了不少灰尘的老旧风扇搅动起浑浊的空气,带起丁点热乎的气流。

“团长说下周四我们就要出发去下一个城市。”

从上铺冒出的人头说完自己的台词就缩回去,继续噼里啪啦地敲手机。

真像游戏里的NPC,报完系统设定的台词以后就不会说别的了。天海倒进自己的床铺暗自腹诽,抬起手臂横在眼前阻断光线。

对于团长的决定,他并不感到意外。而让天海郁闷的是,所有的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事件接二连三的引爆,像极了以矛盾冲突推动故事到达高潮的戏剧表现手法。

更重要的是,他几乎可以预见事情的发展——毕竟这已经梦见过数次,并为此困扰了很久。他讨厌按照已经规划好的模板去生活。

可那又怎么样呢?赌气干脆不去赴约?…得了吧,那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脑内不断提出不同的解决方案又被自己一个一个否决,思维逐渐变得迟顿,在半梦半醒间,天海突然意识到,命运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容不得人反抗。哪怕有,谁能肯定这不是又一种命运呢。

随便吧。天海任由意识被拉扯入深层的黑暗中。自己和王马,和旅鸟与树有什么不同呢?总有一天要说再见的,只不过提前剧透这种方式,很让人不爽罢了。

时间被拉扯着,就像电视节目,无趣的部分便剪辑略去了。天海甚至回忆不起昨天发生过什么。

或是说,以往数月里,没有王马小吉出现的场景,都被模糊,甚至是遗忘。

只有那个少年的身影还鲜亮于记忆中。

有些什么开始崩坏了,而处于世界中心的主角却下意识规避了这种异变。

天海在脸部模糊成数据的的售票员那接过最后一张门票,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朝着那些数据微笑,转身踏进水族馆大门。

然而此刻,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世界从城市的边缘开始分崩离解,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世界清零。

水族馆内也已经没有游客了,并不需要再伪装什么。

被不可见的屏障规定了路线,天海摸索着前进。手指在空气中划出连续不断的涟漪状波纹,以点为源激荡开来,又在他身后合流逐渐趋于平静。

这个空间里没有生物。

天海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前进,隐约间鲸鸣声钻入耳道,——目的地快到了。

挣脱狭长的走道,视野变得开阔。与梦境别无二致的偌大展厅在眼前建立。

别无二致,真是个讨人厌的词。天海想着,径直走向展柜。但这和梦境,仍是有些许差别的,比如那头鲸早等在那,安静地唱着歌。他将手贴上冰冷的玻璃,鲸动了起来,有些勉强地游过来偏头蹭上玻璃——就像在蹭着天海的手一样。

他笑出声,也轻轻将额头抵上玻璃。

“你好啊。”

“好可惜哦没带相机,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

从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天海扭过头看向长椅上突然出现的少年,他抱着爆米花桶将双颊塞满,活成了一只花栗鼠。鲸鸣曳出一个上扬的调子,像是在发问。

“天海酱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由对方挑起了不同的事件发展,天海有些意外,他无奈地低头挠起头发半不情愿的回应着。

“是啊,明天我就要……”

等一下,就要去什么来着?

大脑空洞得像从来没填入过任何东西,天海慢了不知道几拍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着多么严重的违和。

“怎么不说话了?”

王马难得开始追问,他拍掉手中糖屑起身保持轻快的步调一蹦一跳地走近天海。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游开了,只有鲸鸣和涡轮运作的嗡响还在这个仅存的空间里回响。天海看得见对方仿佛溢满星辰的双眸,那里倒映着他自己。他感觉到领口被一股力拉扯着而被迫俯下身。

嘴唇印上温热微软的触感——那是一个轻浅的吻。

“你该醒了。”

他听见少年说。




天海兰太郎在自己狭窄的单人床上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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